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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美国布朗大学经济学教授奥德·加洛尔(Oded Galor)在三十年的研究过程中，以独特的“统一增长理论”解释了全球财富增长和不平等背后的历史规律。奥德·盖勒在新书《人类的旅程》中展示了人类如何克服英国学者马尔萨斯提出的“停滞”状态。马尔萨斯曾经说过:技术进步带来的收入和财富的增加，会被人口的增长所抵消。但工业革命后，技术革命带来了生育率的下降，父母加强了对子女教育的投资，增加了人力资本的重要性，共同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共同繁荣。然而，随着财富和资本的快速发展，全球不平等的加剧也成为人类迫切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在《论文思想市场》对Oded Geller的采访中，他谈到了人类在保持创新的同时实现更公平的再分配的能力。

论文:这本书深入探讨了推动人类历史的基本规律，时间空的跨度很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统一增长理论的研究的？什么时候有了什么重要的发现？

奥德·盖勒:对全球繁荣和不平等根源的研究起源于大约三十年前。在研究过程中，我意识到，为了理解今天世界各地的不平等，我们必须寻找过去的力量。鉴于我在数学动力系统和经济增长领域的学习经历，我对探索“国家发展初始条件的作用”这一方向产生了兴趣。一个国家的初始条件会导致一些社会走向繁荣，另一些社会走向贫困。那么，在人类进化的大背景下，人类做出了哪些选择？统一增长理论试图探索人类进步背后的基本历史规律。这些规律支配着人类的旅程，引发了从停滞到增长的转变，并最终导致了我们今天在世界各地看到的不平等。

这本书的一个伟大发现是，来自遥远过去的力量仍然影响着经济发展，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不平等。如果我们想设计能够促进普遍繁荣的政策，我们必须研究每个国家的特点。我们必须研究不同国家的历史和地理，了解这些条件如何使国家形成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特征。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缓解或解决社会问题，实现普遍繁荣。

论文:这本书探讨了从智人走出东非，迁徙到世界其他地方，经历农业文明、工业文明，最后走向全球化的全过程。这一过程的前期表现为大分化，不同的种族、文化和社会源于一个共同的祖先，其轨迹渐行渐远，如同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后期的特点是大融合。全球化时代，各种分散的群体重新连接起来，人类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这样的理解符合你的初衷吗？你对全球化的前景乐观吗？全球化需要克服的主要障碍是什么？

奥德·盖勒:我同意这种解释。人类起源于30万年前的非洲。在离开非洲前往地球不同角落的过程中，人类变得更加独特。人类在适应不同的环境后，开始形成独特的文化认同和制度认同。在这个过程中，不平等也出现了。

大约200年前，全球不平等仍然相对有限，但世界各地的文化和制度特征已经存在很大差异。在过去的200年里，整个世界经历了一个从停滞到增长的过程，全球化的进程开始加速。信息技术革命和社交媒体使不同地区的人们能够以更亲密的方式联系在一起。因此，经济增长和繁荣的文化传遍了全世界，也促进了全球文化、经济甚至制度的趋同。在此基础上，人们保留了当地的文化特征，并接受了经济发展的文化。另一方面，反全球化运动正在全球兴起。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短期的改变。信息技术革命和社交媒体将进一步促进与经济增长相关的文化的广泛传播。全球化仍将是不可阻挡的浪潮，带来普遍繁荣，使人类的未来更加和谐与和平。

论文:这本书特别强调了人口转型的意义:突破马尔萨斯陷阱，进入现代社会。但是今天，我们看到世界人口在最贫穷的国家和社区增长最快。这会不会导致人口结构的不利变化，比如降低平均教育水平？会不会加剧国家或民族之间的矛盾？

奥德·盖勒: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生育率的下降对社会从停滞向增长的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人口结构的变化使增长过程摆脱了人口的负平衡效应，在过去的200年里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全球生育率开始逐渐下降。有些地方的生育率甚至低于生育更替水平。这是因为父母越来越愿意投资孩子的教育，优先考虑教育质量，而不是盲目生育。在我看来，如果所有国家的生育率都处于或低于更替水平，人类的平均教育水平就会提高得更快，整个世界就会更快地实现一体化。随着全球社会正在经历技术的快速发展，人力资本将成为最重要的资源。所以，缩小家庭规模，加大对孩子教育的投入将是未来的趋势。

此外，全球人口的减少有助于避免冲突。但也有观点认为，教育水平低但人口多的群体最终将无法与其他社会和谐相处，这可能成为全球性冲突的根源。例如，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生育率仍然很高。考虑到这些地区发展滞后，教育不够普及，有人担心这些地区的人口增长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地区间的不平等。但我相信，随着技术的发展，最终所有的社会都会意识到，降低生育率，增加教育投入，才是实现增长的新方向。我相信，再过几十年，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生育率将低于替代率，世界将进一步加大对人力资本的投资。

论文:这本书指出地理是影响经济发展的更深层次的因素之一，特别提到了中国和欧洲的比较。中国地理上的联系和政治上的统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主导了农业社会，但它缺乏内部竞争和创新。欧洲的地理隔离促进了国家间的竞争，率先启动了工业革命，进入了现代社会。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地理因素是否还会对各国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奥德·盖勒:我认为地理在国家繁荣发展中的作用会逐渐降低。过去，地理特征是文化特征演变的因素，某些领域的进步是以文化特征为基础的。地理因素也影响着系统的演化，促进或抑制区域政治经济竞争。例如，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们将会受到疟疾的影响。这样的环境抑制了人力资本的形成，减少了劳动力的参与，最终对生产力和经济繁荣产生负面影响。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技术和医疗会从比较富裕的国家扩散到发展中国家，地理隔离的影响会随着交通技术的进步而减轻。发展中国家也有机会交易和使用新技术。不可否认，地理环境的影响依然存在，但信息技术革命、交通技术和医疗技术将进一步降低地理因素对未来国家发展的影响。

奥德·盖勒:事实上，多样性对经济繁荣的影响存在一个特殊的矛盾。一方面，多样性和思想的交流与生产过程中的互补性密切相关，可以促进创新和经济发展。另一方面，多样性可能导致社会中的不信任和冲突，最终使社会失去凝聚力。所有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保持多样性对创新的积极影响和对社会的消极影响之间的平衡。

中世纪时，东亚的一些国家很好地利用了单一民族和文化的优势。但世界进入了一个更加民主的环境，允许技术创新和文化多样性，美国抓住了这个机会，通过保持多样性来促进发展。当然，除了创新，我们也看到美国社会的种族冲突和政治冲突。当我们考虑多样性的成本和收益时，这些问题是普遍的。在我看来，美国需要通过教育来缓解这些冲突。我们必须尊重不同民族的想法和差异。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社会多元化带来的潜在威胁。

如果我们反思为什么工业化发生在欧洲而不是中国，我们会意识到中国的同质性允许它以更具凝聚力但效率低下的方式运作。然而，当面对工业化的挑战时，中国却落后了，因为中国在文化、制度等方面缺乏相应的适应新环境的灵活性。我认为中国和整个东亚可以通过改变教育制度来促进多样性。应该鼓励新一代学生挑战现状，多批判性思考，不要把传统智慧当成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改变会带来多元化，引导下一代为经济繁荣做贡献。从长远来看，这将有利于社会的发展。

论文:这本书指出，国家之间的差异是几千年进化的产物，发展战略必须考虑当地的独特特征。华盛顿共识等传统发展理念是有缺陷的。我们可以看到，二战后取得成功发展的国家，大多是古代农业相对繁荣、文化发达的国家，这确实体现了历史因素的深远影响。但是这本书能给落后的国家或社区什么具体的建议呢？

奥德·盖勒:首先我们要认识到，历史不是命运，不同的社会经历了不同的地理和历史条件。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些情况的存在，了解它们是如何抑制生长的，并积极改变这些情况。

其次，我认为应该强调前瞻性的政策，培养面向未来的心态。在一个落后的社会，地理环境没有培养人们养成种植、收获、储存的习惯，也会让人对教育、节约、使用技术产生陌生感。因此，我们没有培养人们思考未来。因此，我们需要投资于鼓励个人参与经济增长、接受教育、实现财富积累和技术发展的教育课程。

对于那些由于历史原因造成性别不平等的社会，我们需要通过教育让人们更加尊重性别平等，促进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以进一步降低生育率，这对经济发展至关重要。对于一个文化和种族过于同质化的社会，教育课程还应该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带来文化的多样性。

论文:这本书提到了女性工资的提高，以及父母更愿意投资现有孩子而不是多生孩子的变化。同时书中提到，更多机械化劳动的普及和脑力密集型劳动的出现，降低了教育和收入的性别差异。随着科技的快速进步，性别工资差距会进一步缩小，你乐观吗？教育和科技的进步能否打破一些长期以来由男性垄断的制度？

奥德·盖勒:技术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女性劳动力的地位。技术进步取代了对体力劳动的依赖，增加了脑力劳动的重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劳动力将获得更多的权力。更重要的是，随着个人财产权保护的完善，对个人的歧视会逐渐减少，这当然也需要法律的保护。我相信未来生育率会进一步降低，女性会全面参与到劳动力中来。脑力劳动需求的增加和财产权的保护将使两性之间的工资差距消失。

论文:这本书强调了世界各国文化与发展之间的关系。其中提到的“成长文化”似乎是很多国家建立合作和联系的基础。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国家可能会将对方视为增长的障碍，甚至为了实现自己的特定目标而发动冲突。你觉得这里面有些矛盾吗？不同国家的成长是合作共赢还是零和博弈？

奥德·盖勒: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文化增长确实已经遍布全球，世界也在追求普遍繁荣。但同时，我们也看不到世界上系统的趋同。一些社会比其他社会拥有更多的公民自由和个人财产保护，这也导致了一些焦虑甚至冲突。

但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整体，世界各地的增长文化最终是互利的。事实上，中国的繁荣肯定有利于西方的繁荣，反之亦然。最终，世界各地的社会和领导人将认识到，不同社会的发展轨迹和增长轨迹是相辅相成的。我们还需要认识到，一个国家的繁荣并不意味着一些国家会试图将自己的制度认同传播给其他国家。每个国家都有权在其领土内和平生活。

最终，全球化和经济发展将成为主流。但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每个国家都必须确保他们在向其他国家传播其思想和意识形态时没有帝国主义倾向。如果每个国家都被完美地控制在其边界内，那么所有社会都将从发展中受益。

论文:这本书探讨了不平等的起源。然而，在一些国家，不平等现象越来越严重。例如，参加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示威者曾说:“在美国，1%的富人拥有99%的财富。我们99%的人为国家纳税，却没有人真正代表我们。”如何看待不平等的加剧？

奥德·盖勒:人类历史上技术加速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平等的加剧。技术把人类从马尔萨斯困境中拯救出来，让人类投资教育，让人类的生育率下降，带来了巨大的增长。但是科技的加速也改变了我们的科技环境。现代社会强调个人具有特殊类型的技能，重视个人的受教育程度和认知能力。因为不是所有人的教育水平和认知能力都一样，所以全世界都存在巨大的不平等。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环境会变得更加苛刻，技术的进步会带来更多的不平等。

对此，我提出两点看法。首先，我们必须确保机会平等。我们需要确保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接受教育，每个人都应该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潜力。其次，社会要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有自我教育和必要的认知能力，很多群体很难适应日新月异的技术环境。社会应该更加慷慨，为这些人提供必要的安全网。虽然我们需要承认，随着创新和技术的发展，不平等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也应该尽力避免不平等的加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社会动荡和对经济环境的破坏。事实上，我们有能力实现更公平的再分配，同时保持令人难以置信的创新势头。